
18至19世紀盛行一時,外銷畫畫家用畫筆溝通世界,呈現(xiàn)開放包容的地域文化
全球化貿(mào)易的大航海時代,廣州不僅是世界貿(mào)易網(wǎng)絡中的重要節(jié)點城市,還是中西方藝術與文化交流的門戶和窗口,18至19世紀,廣州外銷畫應運而生,這是一種融合了中西審美的新式藝術形態(tài)。
外銷畫是為滿足歐洲市場需求而特別繪制,也成為西方人了解東方風物的視覺窗口,起到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與互鑒的橋梁作用。值得關注的是,廣州眾多的外銷畫畫家、畫匠是中國最早開眼看世界的一群人,他們用畫筆把中國跟世界聯(lián)系起來,呈現(xiàn)了珠江三角洲開放、包容、超前的地域文化,影響深遠。
紫胸鸚鵡 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藏
廣州特產(chǎn) 風靡歐洲
外銷畫因商而興 18至19世紀盛行
在歐美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收藏了眾多廣州外銷畫。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三千多件中國書畫中,有一千多件是外銷畫。外銷畫興盛于18世紀—19世紀的廣州,是為滿足西方市場需求而出現(xiàn)的商業(yè)繪畫種類。外銷畫起源地和主要產(chǎn)地都在廣州,是名副其實的廣州“特產(chǎn)”。外銷畫為何出在廣州?得益于這里的商貿(mào)繁榮和開放包容、開拓創(chuàng)新的文化土壤。
明代西方油畫傳入廣州
“木美人”是最早油畫實物
明代中期,西方繪畫藝術通過宗教和商業(yè)等途徑傳入中國。廣州,作為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貿(mào)易口岸,較早接觸到了西方繪畫。
在珠三角江門市新會博物館,珍藏著一套被譽為“木美人”的藝術品。這是一對繪制在厚度約4厘米木板上的女性肖像油畫,畫中女子幾乎與真人一樣大小,采用西方古典油畫技法繪制,體態(tài)婀娜、眉目傳神、栩栩如生,面目帶有西洋女子特征。其造型與技法同歐洲十五六世紀繪畫中描繪女子及圣母像的方式相近。但著裝為明代服飾,漢式發(fā)髻。“木美人”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油畫實物。“木美人”的年代至今未有定論,有“明代中葉說”,也有人認為是明代晚期至清早期的作品。
明萬歷七年(1579年),西方傳教士羅明堅來到澳門,隨著他的足跡,西方宗教題材美術作品經(jīng)澳門來到廣州、肇慶。之后利瑪竇等傳教士皆攜帶類似題材的西洋繪畫進入中國,這些美術作品或多或少都對中國畫家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朱萬章指出,至少在明代晚期,中國繪畫就有直接受到西洋畫影響的記載,尤以肖像畫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如“波臣畫派”開創(chuàng)者曾鯨,因?qū)懻罩畟魃褶Z動一時,被認為受到了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影響,從歐洲繪畫中汲取了養(yǎng)分。目前可知最早由中國人繪制的油畫作品,正是澳門人游文輝于1610年左右繪制的《利瑪竇》油畫肖像。
從當時廣東文化人的記載中也能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西洋繪畫并不陌生。清初“嶺南三大家”之一的詩人陳恭尹有《題西洋畫》詩二首,詩中談到了對西洋畫的觀感,包括西洋畫所表現(xiàn)出朦朧的效果、對人物所在環(huán)境的渲染以及寫實技巧。朱萬章認為,從詩意看,描繪的應是類似炭筆、素描一類的畫,由此不難看出在明末清初的嶺南地區(qū)應有西洋畫的流通與傳播。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實行“一口通商”政策,廣州成為西方國家與中國進行經(jīng)貿(mào)往來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口岸,廣州十三行也成為西方人士進入中國的必經(jīng)中轉站和管理機構,眾多西方繪畫人才通過十三行進入中國。西方繪畫在中國宮廷和民間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繪畫風格。在宮廷,以郎世寧為代表的西洋畫家根據(jù)清廷帝王的審美喜好,將西方寫實的繪畫風格融入中國傳統(tǒng)繪畫之中,形成“新體畫”。而在同一時期的廣州,本地畫家畫匠為滿足西方市場的需求,采用西方的繪畫技法和繪畫材料而繪制了有別于中西方傳統(tǒng)審美的新式藝術品——“外銷畫”。
十三行同文街一景 19世紀 設色石版畫 香港藝術館藏
“中國風”催生市場需求
來華外國人最佳伴手禮
最早有確切年份可考的外銷油畫作品,是1774年廣州外銷畫畫家史貝霖為托馬斯·弗里船長繪制的一幅玻璃油彩肖像畫,畫框背部落款寫有“中國廣東史貝霖1774年10月繪”。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收藏的一件紙本水彩畫《在油畫布上畫風景畫的中國畫家》,繪制時間約為1800年。由此可以推斷,早在18世紀中晚期,廣州口岸的外銷畫畫家就已經(jīng)比較純熟地掌握了西方繪畫的繪制技巧。
“一口通商”實行后,廣州口岸地區(qū)空前繁茂,商業(yè)發(fā)展迅速,每年來廣州的外國商船已經(jīng)增至一兩百艘。中國外銷的瓷器、絲織品等受到了歐洲市場的熱烈追捧,“中國風”風靡歐洲,西方人渴望了解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日常生活。
在攝影技術尚未出現(xiàn)的時代,簡單明了的外銷畫比文字更容易讓外國人接受。遠道而來的船長和水手為了紀念自己的航海生涯,常常在所停留的港口請畫家為他們繪制船舶和港口風光的圖像。來華旅行的西方人,為了向家人和朋友展示自己曾經(jīng)到訪的地方,有的選擇自己沿途創(chuàng)作寫生繪畫,有的則請當?shù)禺嫾依L制當?shù)仫L景。廣州外銷畫既包含中國元素,又采用西方流行的繪畫藝術,因此深受來華外國人的喜愛,市場需求旺盛,成為來華外國人回國時的最佳伴手禮。
外銷畫家 敢為人先
珠江口“無名大家” 十三行遍布畫室
美術大師劉海粟曾言:“近代美術史家把我的同時代人尊稱之為先驅(qū),我附在驥尾,惶悚不安,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大一些,中國油畫史還可以提前半個世紀,真正的先驅(qū),應當是被半封建、半殖民地制度埋葬了的無名大家,藍閣(林呱)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他提到的這些美術先驅(qū),指的是18至19世紀廣州口岸的一大批從事外銷畫創(chuàng)作的畫家群體。這些外銷畫畫家充滿智慧與才情,他們中有的跟西方畫家學藝,有的遠赴歐洲學習,展現(xiàn)了廣府人的開放包容和銳意進取。其中,林呱(本名關喬昌)的藝術成長經(jīng)歷極具代表性。
林呱
最早赴歐美參展的中國畫家
林呱是英國畫家喬治·錢納利的徒弟。1774年錢納利在倫敦出生,成長在英國繪畫的黃金時期。1825年他到達澳門,此后在華南生活了27年,直到1852年去世。二十多年里,錢納利來往于澳門、廣州、香港之間,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千計的速寫素描,大量的油畫、水彩和水粉畫。他根據(jù)華南沿海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對英國學院派畫風進行了浪漫化的調(diào)適,創(chuàng)造出具有獨特中國情調(diào)的“錢納利風”,被譽為英國遠東最后一位浪漫主義藝術家。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江瀅河說,錢納利是19世紀在中國華南沿海居留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西方畫家,對廣州外銷畫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喬治·錢納利自畫像 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藏
廣州外銷畫畫家林呱,本名關喬昌,從錢納利那里學到了純正的英式繪畫技法,并掌握得爐火純青。他在廣州外銷畫界活躍多年,成為業(yè)內(nèi)的代表人物。
林呱自畫像 香港藝術館藏
林呱是作品最早赴歐美參加展覽的中國畫家。1835年他的作品《老人頭像》在英國倫敦皇家學院展出,成為首位登上歐洲畫壇的中國藝術家,1841年《行商茂官》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展出,此后多部作品又亮相過賓夕法尼亞美術學院、費城、華盛頓等地的展覽。他一度被西方人譽為“中國的托馬斯·勞倫斯”“中國最杰出的出口畫家”。
錢納利和林呱既是師徒,也是競爭對手。兩人風格接近,但錢納利畫作的價格數(shù)倍于林呱畫作,這使得林呱吸引了更多顧客的注意。“對于外國人來說,來到中國買一幅中國人的畫作似乎也更有紀念意義。”江瀅河說。這樣一來,錢納利的生意機會明顯減少了,他對此十分惱火,后來甚至不愿承認林呱是自己的學生。
關呱
中國首個到西方學習油畫的人
在林呱之前,已經(jīng)有一批采用西洋畫法的外銷畫畫家活躍在廣州等珠三角地區(qū)的城市中。其中,關作霖是中國第一個到西方學習油畫的人。經(jīng)典的行商潘有度像就出自他手。
關作霖(關呱)是目前所知清代廣東地方志中唯一有明確記載的廣州口岸油畫家。他曾遍游歐美,回國后成為廣州著名的外銷畫畫師,尤其擅長歐洲風格的寫實肖像畫。根據(jù)《續(xù)南海縣志》載:“因附海舶遍游歐美各國,喜其油畫傳神,從而學習。學成而歸,設肆羊城,為人寫真,栩栩欲活,見者無不詫嘆。時在嘉慶中葉。此技初入中國,西人亦驚以為奇,得未曾有云。”由此可見,早在清乾嘉時期,廣東畫家就已跟隨商船遠赴歐美學習油畫,并在回國后以此為生。
當時,除了林呱、關呱,還有煜呱、順呱等一大批廣州本地畫家。對于這些有趣的帶“呱”的名字,有人認為這是“先生”“畫家”“官”一類的稱呼,尤指18世紀、19世紀既擅長西洋畫法也擅長傳統(tǒng)繪畫的廣州畫家,也是他們的個人品牌。也有人說,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繪畫水平“頂呱呱”。學者白芳告訴記者,目前大家經(jīng)常聽到史貝霖、關作霖、關喬昌這幾個名字,應當是依次先后的三位畫家,有的學者認為他們是祖孫三代,有的認為后面二關是父子,英文也用老林呱和小林呱。
眾“呱”崛起批量作畫
眾多廣州本地畫家用油畫、水彩、水粉等西方畫種生產(chǎn)外銷畫,在緊鄰廣州十三“夷館”的同文街和靖遠街建立畫室,外國商人可以在廣州期間前往這些畫室挑選或訂購作品。
煜呱 《廣州港全景圖》 廣東省博物館藏
《廷呱畫室》 香港藝術館藏
為滿足大量訂單的需求,畫家們雇傭一定數(shù)量的畫工,形成了成熟的產(chǎn)業(yè)鏈,并采用流水線作業(yè)的方式批量繪制外銷畫。據(jù)文獻記載,外銷畫室往往分上下兩層,下層是店鋪,用于外銷畫的展示和銷售;上層是畫室,被雇傭的畫工在這里臨摹、復制或創(chuàng)作外銷畫作。流傳甚廣的《廷呱畫室》就生動再現(xiàn)了廷呱畫室的情景,三名畫工臨窗而坐,采用中式的握筆姿勢繪制畫作;畫室墻壁上掛滿了各式題材的繪畫,有風景畫、肖像畫、風俗畫、港口風光畫等,多數(shù)被裝裱在西式的油畫框內(nèi)。
1837年,法國旅行者奧尼在參觀了林呱畫室后,曾這樣描述道:“樓上,有八到十位畫工拉高衫袖,將辮子盤卷于脖子上努力地工作,他們都采用流水作業(yè)形式,所以產(chǎn)量很高……他們可以說是智慧的機器。”
19世紀30年代,靖遠街和同文街上有大大小小30多家畫室。今天廣州的“字畫一條街”文德路曾因一間又一間專售外銷畫的商鋪而聲名鵲起,后來外銷畫鋪和畫店在廣州城內(nèi)外沙面、曉珠里、瑞興里、濠畔街、西興街等地方擴展。依托大批興盛的畫室,廣州的外銷畫市場活躍了100多年。
題材豐富 融匯中西
技法中西合璧兼容并蓄
廣州外銷畫題材豐富多樣、技法兼容中西。外銷畫畫家以油畫、玻璃畫、水彩、水粉等形式,描繪了大量反映中國社會生產(chǎn)生活、民風民俗、風景風貌的繪畫作品,在技法上既具有中國元素,又采用西方流行繪畫藝術,構建了一個新奇的東方世界。外銷畫不僅創(chuàng)新了繪畫形式,也見證了中西方藝術和文化的交流。
堪稱廣州社會生活百科全書
不同于以郎世寧為代表的西洋畫家創(chuàng)立的宮廷新體畫,外銷畫因商而興,在廣州眾“呱”的心中,他們的畫,“商品”性質(zhì)遠比“藝術”性質(zhì)重要。題材更注重市井風情,展示清朝中晚期的中國人日常家庭生活、各種職業(yè)、各種人物、街市場景等,堪稱18世紀至19世紀廣州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
“風景題材”是當時外銷畫之大宗。中國壯麗的風景和沿海商埠新奇的景象被畫入外銷畫之中,被外國人視為“中國風物的手繪照片”。1794年荷蘭使團來華,副使范罷覽通過繪畫記錄了行程所見的景色。到廣東以后,范罷覽請當?shù)刂袊嫾以谒嫷乃賹懙幕A上重新繪制,這些中國畫家還加入一些范罷覽沒有到過的地方的景物。
在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廣州外銷畫,大部分反映了嶺南地區(qū)港口風貌、地志風景和園林景色。其中,被稱為“廣州清明上河圖”的《廣州港和廣州府城長卷》,是外銷畫風景題材中描繪港口風景最為精妙絕倫之作。這是一幅長9.2米,高0.74米的水粉畫,為當時最大的一幅外銷畫卷。畫作用真絲做底框,以廣州港、廣州城及珠江沿線的風景為主題,從廣州城西沿珠江上游的黃沙及柳波涌的西炮臺到廣州城東的珠江下游的大沙頭東,東西長9000米的景象繪制在一張作品中,有200多處大小碼頭和各種中西式建筑,還有或停靠或航行的船四五百只。岸邊和船上的人物有六七百之多,場面宏大,內(nèi)容豐富,生動再現(xiàn)了當時廣州城的繁榮盛景。
在外銷作品中,廣州標志性建筑與名勝也是廣州珠江景觀畫題材中的常見素材,其中不乏寺廟、城樓、炮臺、墻門的身影。如《大英圖書館特藏中國清代外銷畫精華》收錄了91件以清朝廣州海幢寺為背景的外銷繪畫作品。
融寫實風格與意境之美
廣州外銷畫畫家有著敏銳的商業(yè)思維,能夠捕捉西方主流繪畫趨勢,并將中國國畫傳統(tǒng)畫法和西方技法進行糅合,既展示了廣州藝人所掌握的西方繪畫技藝,又融入了中國文化元素,創(chuàng)立了一種兼采東西的廣州風格。煜呱就是其中一位。
煜呱的繪畫風格和技巧堪與歐美19世紀中期的風景畫和海岸風景畫相媲美。大約在1845年,煜呱繪制了一幅《黃埔帆影》的外銷畫,他采用了油畫技法的寫實手法,表現(xiàn)了黃埔口岸的自然景觀。與傳統(tǒng)文人畫強調(diào)“寫意”不同,煜呱筆下的港口,更注重觀察物體的光影、明暗、空間,細節(jié)描繪更加強調(diào)“寫實”效果,簡單明了、色彩鮮艷,將海港的地域特色與珠江兩岸的秀麗景致一一呈現(xiàn)在畫面上,有著明顯的西畫風格。與此同時作品又有著中國畫所追求的意境之美,站在黃埔村的船塢上,可以看到巍峨的群山與寬闊的水道,這也是當時廣州商貿(mào)繁榮的真實寫照。
外銷畫中的植物畫真實自然,深受客戶喜愛。這些植物畫充分體現(xiàn)外銷畫畫家對中西畫法的融合與大膽創(chuàng)新。早在宋代,中國古代繪畫已經(jīng)有“寫生”的傳統(tǒng)。外銷畫中的植物畫,在畫法上運用了宋院畫的勾描彩染與“沒骨法”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中國古典文化的審美情趣。然而又不等同于宋院體畫,為了滿足西方近代植物學研究的要求,正確、真實、精細地再現(xiàn)自然界中的生物,廣州外銷畫大量描繪亞熱帶、熱帶的植物,且如實入畫。幾乎不留空白的構圖,四處散開的植物形態(tài),散發(fā)著蓬勃的生命活力。這都是中國傳統(tǒng)花卉畫中所沒有的。為了表現(xiàn)雅逸,中國古代的花卉畫家很少畫茂盛、絢麗的亞熱帶和熱帶植物。甚至這些畫使用的顏料都是中西合璧,基本上是中國工筆淡彩顏料,在其中加上西方水彩顏料洋紅。中西繪畫的材質(zhì)、技法相互交融,產(chǎn)生了一種獨特的魅力。
近代式微 影響深遠
西方藝術家借鑒外銷畫 嶺南畫壇深受影響
中國畫家和西方畫家相互借鑒是這一時期中外歷史繪畫的一大特色。廣州外銷畫家通過臨摹西方美術作品再創(chuàng)作,歐洲畫家在描繪中國風物時也常借鑒廣州外銷畫的作品。19世紀英國水彩畫家阿羅姆從未到過中國,但他通過借鑒外銷畫,畫出了西方人眼中的東方風景。市井風情圖是外銷畫畫家蒲呱水彩畫的代表作,19世紀初出版的《中國服飾》一書,就是以蒲呱繪制的60幅街頭商販市井圖為底稿。
1839年,盛極一時的外銷畫遭遇轉折點。這一年,世界上最早的攝影技術誕生。1844年,法國攝影師于勒· 埃及爾將攝影技術引入嶺南。面對更為便捷的攝影技術,外銷畫畫家們紛紛轉型,將畫室同時兼作影樓,隨著攝影術的普及,外銷畫逐漸走向式微。五口通商之后,大批外銷畫畫家前往上海、香港等地尋求發(fā)展,廣州外銷畫逐漸被人遺忘。
然而外銷畫帶來的影響并未因此而消散。盛行一時的外銷畫促進了中西繪畫藝術的融合與交流,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并對嶺南繪畫藝術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更重要的是,作為中國最早開眼看世界的一群人,外銷畫畫家用作品把中國跟世界聯(lián)系起來,為珠江三角洲塑造了開放、包容、超前的地域文化,對廣東乃至中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立時代潮頭,開風氣之先,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眾多學子踏上海外求學之路。廣東鶴山人李鐵夫就是其中的代表,他有著“中國油畫之父”“中國油畫第一人”之譽,被孫中山譽為“東亞畫壇第一巨擘”。李鐵夫生活在當時珠三角的鄉(xiāng)鎮(zhèn)墟市,自然受到色彩繽紛的外銷畫的影響。1887年,他遠赴海外,在異國學習繪畫。這在當時是極超前的,近20年后的20世紀初,才陸續(xù)有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等一大批人出國學習西方藝術。幼時留下的藝術火種,在異國被點燃,李鐵夫在油畫方面取得巨大成就,是中國早期乃至后來相當一段時期西方繪畫追習者們遠遠難以企及的。
之后,赴歐美和日本習畫的廣東人漸多,如陳抱一、關良、余本、符羅飛、吳琬、司徒喬、李樺等,著名者達五六十人。20世紀初期的美術留學潮流中,廣東籍學生出國最早,人數(shù)所占比重亦最大。他們歸國后,為中國的繪畫、教育等領域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重回視野 重新認識
文化沃土滋養(yǎng)藝術家 嶺南美術生機勃勃
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因為主要外銷,廣州的外銷畫藏于西方各國,而中國國內(nèi)卻罕有收藏,長期以來被國內(nèi)美術界和學術界忽略。通草水彩畫這種“嶺南版的清明上河圖”一度在國內(nèi)湮沒無聞。本世紀初開始,在國內(nèi)外有識之士的推動下,它們才得以重新走進國人的視野。
2000年首度“回歸”的通草外銷畫
1995年,時任廣州市文化局副局長的陳玉環(huán)到英國牛津大學訪問,在圖書館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反映廣州市井生態(tài)、自然風物的小畫。但它們與當時廣州文化部門慣常了解的外銷水彩畫、油畫大異,不清楚材質(zhì),大小最多不超過兩三個巴掌,著色奪目、凹凸有致,質(zhì)感效果幾近刺繡。陳玉環(huán)立刻定制了一批幻燈片寄回國內(nèi),期望將來有機會進一步研究和展覽之用。
幾年后,一位來自英國約克郡的博物學愛好者伊凡·威廉斯,為查看這批繪畫也造訪了牛津大學的圖書館,在登記冊上看到了陳玉環(huán)曾經(jīng)調(diào)閱藏品的記錄,引為知音。他輾轉致信陳玉環(huán),表示自己也對這種畫情有獨鐘,有收藏,而且正在作一些初步研究。陳玉環(huán)接到來信大為欣喜,因為伊凡所說的歐美許多博物館、圖書館都精心收藏著這種廣州外銷畫,在廣州各公藏機構里卻連一幅原作品也沒有。歷史記載也難找到,原料、工藝更無從考證,文化部門甚至連這種畫的材質(zhì)都不甚明了。
1999年12月,伊凡借到中國桂林旅游經(jīng)廣州轉機的間隙,在有限的幾小時里,和陳玉環(huán)及其同事們分享了在歐洲各博物館搜羅這種繪畫的相關情況。陳玉環(huán)說:“就是在這一次,我才知道這種繪畫的用紙叫‘通草紙’。”2000年秋天,伊凡從他的通草畫收藏中挑選了60張,帶到廣州展覽,并捐贈給廣州博物館。至此,中國內(nèi)地首次擁有了外銷通草畫的收藏,有關的查訪和研究隨即陸續(xù)展開,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一門影響廣泛的專門學問。
借助外銷畫重新認識廣州
“我一直記得劉志偉老師在2003年‘18-19世紀羊城風物——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院藏廣州通草畫展’時在藝博研討會的發(fā)言標題——《從域外尋找Canton》。”廣州博物館副館長曾玲玲對記者說,“嶺南文化不僅僅是與中原學習、融合而成,也是建立在走向世界、吸收借鑒外來文化的基礎之上。如果沒有這些外銷藝術品的回流和國內(nèi)外學者的合作研究,17世紀以來廣州的很多歷史我們是無從知道的。而對于廣州文化在海外的傳播和影響,我們的研究其實也遠遠不夠。”
曾玲玲說,近年來廣州博物館陸續(xù)推出了一系列外銷品主題展,貫穿的就是“從域外看廣州”這一理念,結合中西方材料、借助他者眼光重新認識廣州。 “陳局(陳玉環(huán))引領了國內(nèi)最早的博物館系統(tǒng)征集通草畫。之后廣博陸續(xù)開展廣彩、外銷瓷、紋章瓷征集……這二十年,廣博的工作是盡可能征集更多有歷史信息的外銷藝術品,讓它們回到廣州,講述17世紀以來作為中西方貿(mào)易與交往樞紐的廣州城市故事。我覺得外銷藝術品研究與城市史結合是應有之義。它們的價值遠不止于工藝、圖像。”
如今,徜徉于外銷畫展覽時,我們得以窺見18至19世紀珠三角地區(qū)社會生活的斑斕圖景,見證中西審美情趣的交流融合,以及中國畫師如何將傳統(tǒng)技藝與西洋畫法巧妙結合,開創(chuàng)藝術新境。開放包容的地域文化不僅孕育出外銷畫這一廣州特產(chǎn),更在這一文化沃土中滋養(yǎng)了擁有開放心態(tài)、包容精神及國際視野的藝術家群體。百年間,廣東涌現(xiàn)出一大批中國美術向現(xiàn)代轉型的先驅(qū)者:比如,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中國油畫之父”李鐵夫,中國現(xiàn)代雕塑先行者李金發(fā)、鄭可,新興木刻版畫運動的先驅(qū)黃新波、古元、李樺……這些廣東籍美術家在繼承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基礎上,大膽開拓創(chuàng)新,吸納融匯外來藝術之長,形成了獨特、鮮明的嶺南藝術風格,也正因如此,嶺南美術界至今仍能保持充沛的生命活力。